坐,边上描金写了四个楷字:明月美人。
钟师傅烫着高高的卷发,脖子上戴金项链,手腕上套金手镯,耳上坠金耳饰。钟师傅说,格搭么阿蛮想倷一来搬过去。太太说,再讲吧。钟师傅说,倷一个头阿厌气格。太太摸了摸脸,手肘撑着桌子,跟着戏腔缓缓晃动身子,翘起了一根兰花指。太太说,蛮闹猛格。太太又说,本来想今年春节阿要转去看看。钟师傅说,还是算啧吧,倪嬢嬢哆塞想过来。太太收起了手指,继续玩那玉坠,说,老三估计要去马来西亚哉,格个男宁盯来兹。钟师傅问,啊是格啊?马来西亚帮香港倒近格,老倪呢?太太说,无被信,老三阿联系弗上,老三想转去,又有点怕,我帮唔倷讲,新加坡登弗下去,到诶嗒来寻我。钟师傅拍了拍太太的手,喝了一口汤,咂咂味道,说,老倪哆倪子应该蛮大啧吧。良姐收拾到了太太身边的一台留声机架子附近了。架子最上层放着一台留声机,下面三排架子上整齐排放着好些黑胶唱片,西洋乐的和昆戏京戏的混在一起。良姐忍不住抱怨,先生又乱堆乱放。她蹲在地上,把那些西洋乐唱盘和戏曲的分开罗列。
太太说,今朝正好早上帮阿姐一道去庙里看兹看,阿姐哆小宁已经会走啧。
良姐正擦一面屏风,用夹生苏州话应和,还好不在我身边带着呀,不然真的讨债厌,我自己的小宁我看到都头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可能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在庙里听说哦,前几天九龙城那边有个女的亲手把小孩子摔死了,就是不喜欢,真的是没办法的事情。
屏风双面绣花,都是梅花,一面白梅迎春,另一面白梅傲雪。
钟师傅一拍大腿,哎呀,想起来哉,上趟弗是帮倷讲格个刘师傅走忒啧么,我嬢嬢帮我寻着一个江师傅,本来我还怕来不急中秋堂会啧,现在算一算来得及,来得及。太太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太太瞅着茶几上的丝绒料作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有辰光裹着穿嘞身上,压着身子太重了。太太捏了捏肩膀。钟师傅说,那还是登样比较重要。太太含笑说,是的呀。钟师傅说,倷格肩架着戏服覅忒好看哦,肩格太平看上去硬邦邦格,像啥么事,弗好看。太太又笑,弯了腰轻轻去挠小腿上的一道光。
太太的手帕上也有刺绣,猫咪扑蝴蝶,太太一用手帕,猫咪就动起来扑一下蝴蝶。钟师傅问太太,格么中秋还是好唱白娘娘格。太太说,看唔哆格意思吧。
良姐扭头看太太,太太坐在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太太的骨架还像个女学生,缩在单人坐的沙发椅上,闭着眼睛,脖子微微歪着,像是睡着了。她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铺满了热带雨林植物的斑斓墙纸。良姐摸着墙壁从窗边走开了。她和太太说:“这个小孩和你一点都不像,一点都看不出你的样子。”
她拍了拍太太的手。
琳琅还在领着裁缝爬坡。野山坡,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日头很高,裁缝皱着一张脸,不大乐意,又有些好奇,问道:“这里真能住人啊?”
琳琅点了点头。裁缝又问:“这不会就是那个新闻上说的什么八旬老太三百万拍下法拍烂尾楼的那个房子吧?”
“附近这一片烂尾楼挺多的。”琳琅说。
“你说一个烂尾楼都要卖三百万,是不是离谱?老太太一定是被人坑了,还是她收到什么风声,就这一片产权的事情搞定了,要再开发啊?”裁缝一个劲说着:“水电怎么办啊?信号呢?能上网吧?得单独拉一根网线吧?”裁缝拿出手机,高高举起,找来找去都没有服务:“怎么又没信号了啊……”他东张西望,“不过还别说,你们住这里,这个时候倒正合适,方圆百里我看是找不到第二户人家了,这万一小道消息成真了,这要真是大家都只能居家了,在你们这儿居家就和度假似的,你看看,有山有水,还有……”裁缝指着边上的一片菜地,大喊了一声,“这还种着地呢!你们还能自给自足啊!”
他跑了过去,跨过一排矮树丛,在整齐开垦出来的五道田埂间走来走去,琢磨着:“这都种了什么啊?我以前在老家也种过几年地,我瞅瞅啊,有萝卜,青菜,黄瓜,番茄,你这架子架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琳琅没接话,裁缝越看越起劲,拿出了手机变着角度拍菜地,说:“我刚刚还看到一个温泉酒店,就那个徽平湿地公园温泉酒店,我看都建好了啊,也这么烂尾了啊?”
“我不是很清楚。”琳琅说。
“你上班怎么办啊?还是你不用上班的啊?”
琳琅往前一指:“快到了。”
小进走在一片野草中,地上并没有路,草高过他的脑袋,他双手捧着一只玻璃罐子,用肩膀和手臂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草丛间偶尔能看到一些或紫或黄的野花。阳光晒着他的脸。细叶擦过他的手臂,划开了几道口子,一些虫子盯上了他,小进停下了,他旋开了玻璃瓶的盖子,把瓶口凑在茂盛的野草丛中,一只狼蛛慢慢腾腾地从瓶口爬了出来,它的一条腿搭在一片叶子上时,那叶子往下一沉,小进伸出手垫在叶子下头。蜘蛛没有掉下来,周围许多其他叶片一起承住了蜘蛛的重量。
蜘蛛缓缓爬到了茎杆上,缓缓地从一根茎杆爬往另一根茎杆,小进跟着它,缓缓、慢慢地走着。彩屏蹲在天井里看蚂蚁,太太呼唤了,彩屏啊,来。她就一蹦一跳地过去了,太太给了她一把粽子糖。老师傅从苏州带来的。彩屏坐在太太边上,坐得高高的,脚不着地。三个老师傅围坐在她们前头,一个把着一把三弦琴,一个腰间挂着竹笛子,一个老师傅唱曲,咿咿呀呀,不时翘起手指往天上看,彩屏就跟着看,天上飞过一群老雁。太太满面笑容,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挂竹笛子的师傅也开始唱什么,彩屏总归是听不懂,院子里石榴花开得热闹,嗅嗅鼻子,天好像要下雨了,瞅瞅边上,太太要掉眼泪了。蚂蚁乱爬。雨真的要来了。少爷回来了,穿着一身硬邦邦的蓝色衣服,伴着脸孔进了屋。太太说,今天就这样吧,要下雨了。妈妈来了,领着彩屏走了,彩屏给妈妈吃粽子糖,翘起舌头说话,太太说我唱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妈妈挺着个大肚子,肚子里面有她们的血亲,她们将来要照顾的人。妈妈抚着肚子艰难地坐下。太太还坐着打瞌睡,良姐也就静静地坐着。
徐业在院子里看到琳琅和裁缝了,就走了出去,和他们轻轻挥了挥手,打招呼。那裁缝见了他,眼神立即往他身后瞥,眼珠骨碌碌打了几个转,两道精明的目光再落到他身上时,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快步上前,热络地要和他碰手肘,说道:“您好您好,您外婆在楼上吧?”
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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